原创郁大丹三明治
工作会让人生病吗?在职场走一遭,每个人应该都有压力过载的时候,会冒出辞职的念头。有时候,并不是因为内心脆弱或者矫情,而是身体真的被击垮了。有一个专门描述这种现象的词,叫Burn-out(职业倦怠),指个体在工作重压下产生的身心疲劳与耗竭的状态。
在每日书5月“职场不加班”里,供职于荷兰一家药企的郁大丹,记录下了自己经历Burn-out的过程。
文|郁大丹
编辑|二维酱
第一天:崩溃来得太突然
一月底,刚休完圣诞、新年假期和个人年假回到工作还不足两周,我就请假了,三天没法工作。具体请假的原因还是老样子,偏头痛、眩晕、坐骨神经痛、腰椎颈椎痛。
因为同样的困扰,我已经在去年的11月份请过好几天的病假。当时老板很担心,专门打电话来问是否公司能为我做点什么。我的健康保险套餐中保健康复一项的报销数额满了,一开始我没有考虑过自费去找按摩师,想着忍忍吧,忍到了年底就休假在家自行康复。但既然老板提出来,我也就顺嘴问一下,公司能不能帮我报销一个康复按摩疗程。她毫不犹豫答应下来。我其实知道老板为什么那么大方。
公司前两年效益不好,去年四月份裁员后,我便是供应部门留下的唯一员工,部门经理是我,部门工仔也是我。现阶段公司能赚钱的几个项目,得有人去维持日常的运营,生产要安排,发货时间要去盯,运输的流程,所需的文件都要去准备跟进,货物运到客户仓库后也要去跟踪售后意见。要是我病倒了,公司上哪儿找这么一号人去处理那么些事情啊。所以老板很紧张我在年底前这个大家最忙乱的时刻离开岗位。
在一片手忙脚乱当中,我还是没找到机会做康复,就这么忍着上半身各处肌肉与筋脉的疼痛,告别年,踏入年。放假归来,我自以为三周假期已补充了足够的能量,精神抖擞走进办公室,一小时不到,就被积压下来的工作打趴在地。什么订单延误,什么船期没安排上,什么客户新年度项目所需的包装底稿,一下子我就恢复真身,变回了那条喘不过气来的要窒息的鱼。
复工后请的那三天假,并没有改变什么。头还是一样痛,在与同事交谈时,眼前甚至间断性闪过白光,刺眼得好像在黑暗中呆了好几个月的人重新又一次面对阳光。
再几天后的某一天,不过是个平常的周二。一大早去到办公室,发现怀孕好几个月仍被孕吐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质检部同事Monique也来上班了,感觉好长时间没看到她的身影了;坐在我斜对桌监管部的同事Sanne看到我一直在眯眯眼,无规律地向上翻动眼皮,像是眼部有什么不适,便善意地提醒我与老板谈谈,看公司可不可以为我办一副适用于电脑工作的蓝光眼镜;新员工Floortje第一天报道,正式职位是老板助理,但在我们这种才十来人的小公司里,助理常常也要身兼多职,哪个部门需要帮忙就出现在哪儿,所以下午我也抽空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工作,并说好再过几天就将手头上不大紧要的任务交给她处理。
晚上回到家吃完晚饭,突然间就觉得整个人没了力气。太阳穴像冒水泡的小泉眼似的,一股一股涨涨地痛,眼皮耷拉着,要皱着额头才能将眼睛裂开一条儿缝,眼前的画面看着特别不真实,天花板上一向被我嫌暗的吊灯莫名其妙像是有了几千瓦的亮度,我一个晃神就躺倒在了床上。一个呼吸间胸口感到好似插入了什么硬物,伴随着空气进出鼻腔抽抽地拉扯着我肋下的肌肉。
这是怎么了?我转动脖子,只听到肩周处发出像走在老旧的木头地板上听到的咯吱咯吱的声音。我赶紧让男朋友给我捎来两片mg的布洛芬。虽说我工作的公司以扑热息痛片闻名,但我一直觉得扑热对我的效用不强,要止痛还得吃布洛芬,如果mg的布洛芬已经没用了,那就得两种药混着吃,增强药效,当然这也得因人而异。
我躺回床上,内心默默地祈祷着药片迅速发挥作用。往前推的大半年时间里,我经历了许多次身体不同部位上反反复复的疼痛,每次都靠布洛芬来缓解症状,这一次一定也没有什么不同。结果两三个小时过去了,头痛并没有缓解过来,我可怜兮兮地跟男朋友说,明天可能要请假了,但是后脑勺的某一个声音却冒了出来,请了假.....那工作怎么办,我想到客户追着我屁股后面发的一大堆咨询的抱怨的邮件,我想到过两天有批货到港,还需要我去准备入关文件,还有新年度的预算要完成,乱七八糟的想法拥挤着在我脑壳里晃动、飘摇、被撕裂开又到处横冲直撞。
这个晚上又要失眠了。
第二天:老板拜拜,我要在家休息了
接下来连着两天头痛晕眩,身体各处莫名疼痛,看来光靠卧床休息无法自行恢复。第三天我特意起早,赶在八点预约了家庭医生的面诊。荷兰的家庭医生都身兼数职,是诊断大病小病的第一道门槛,她/他会根据面诊时病人提供的症状与信息来决定是否开药,或做检查,或根本什么也不做,让病人回家多喝水,多休息,多运动——堪称荷兰家庭医生三大金句。
男朋友陪着我坐在医生的面前。她是一个四十多岁左右的中年女人,戴金丝眼镜,严肃的面容,透过镜片仔细研读我过往的就医档案,问道:
“去年十一月份你来就医时似乎也是同样的症状?”
我回答,“对的,但这一次要严重的多,而且除了上半身各处不适,我已经断断续续头痛了两周,心脏的跳动也很不正常。”
她点点头,将我写的话打进电脑上,“那你工作上有什么变动吗?有没有跟雇主谈一谈适当减少工作量?”
这是之前医生就问过我的话,但很可惜,我没有遵循她的建议。
客观来讲,身为一个外国员工,本来就要比本国员工更要懂得看老板眼色,找到工作不容易,何况这份工作是我打心眼里喜欢的,又刚升职加薪不久,我怎么说得出口让老板给我减少工作量呀,在她看来我这不是在拿乔吗?
主观来讲,我实在不是一个懂得如何维护自身利益的人,做事情好强,能做到95%的水平就绝对不会在做好80%的时候停下来,而且我不喜欢对能力范围内的任务说“不”。久而久之就导致了这样的局面,我变得越来越忙,变得工作时不再需要喝水休息上厕所,同事间的闲聊对我来讲是浪费时间,像是长出了三头六臂,左手回复邮件,脑中在筛查要给销售部Luc提供的合同信息,嘴巴上跟客户在商量运输安排,右手将一份海运提单放进信封中准备给货代寄过去,双眼还盯着老板修改好的预算表做客户订购要求预测,而两只耳朵的注意力已放到Monique给我解释为什么供应商发来的止泻药微生物含量检测不合格。
1.0版本的我升级为高速率版的2.0。但2.0的我还没能维持太长时间,就要在家歇着了。
从医生那儿回到家,我像是不能忍受身上外衣带来的累赘感,一下子把它们全脱了,狠狠扔在地上。窗帘仍旧如出门前那样挂垂在天花板上,灰色帘布将阳光过滤,坐在床上的我觉得无比安心,似乎阳光便是那如影随形的压力,被彻底隔绝在外,身上也也轻了不少。被窝暖洋洋的,但我控制不住双手环抱肩膀,给自己一点勇气与温暖。我要打电话给老板,告诉她,我Burn-out了,这是医生下的结论。
而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不再适合工作,且下周还要去看心理医生,正式接受治疗。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成了没用的人,现在这个没用的人还得跟雇主主动承认自己的没用。一个人被当作三个人用了半年以上,虽然身心俱疲,但私底下也曾经洋洋自喜,似乎自己达成了多么了不得的成就。每当同事问起来,我嘴头上说“累啊”“忙啊”,这个“啊”中不仅带着感叹,也有情不自禁的骄傲。从没想过,有一天我会被逼着直面现实,看,你也不过如此,你就跟一个普通人一样,工作压力太大了也是会崩溃的。
听到我说要请一段时间的病假,老板愣了一下。也许是我在大家面前从来都无坚不摧吧。
那段时间,关于国内疫情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扩散开来的新闻传到荷兰。各大媒体电台轮番报道,同事也很关心我家中的情况,纷纷问候我的家人与朋友。我老家是一个四线小城市,不通飞机与高铁,流动人口不算多,所以在面对流行病时,处在了相对安全的位置。
但老板显然不是很确定我的压力来源,问道:“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自己Burn-out的原因?完全都因为工作吗?还是因为最近的疫情,导致了你有种共情伤害?”
Excuseme?我很肯定的是,虽然我受到了共情心理的影响,但这绝对不是突然间我身体与精神出现问题的原因。听到老板这么说,我不敢置信,也有点失望。我自以为每天忙得跟上了马达的陀螺一样转个不停,老板有心的话,一定能看到,她不是个笨人,几十年职场经验,难道她没想到过我一个人撑一个部门又苦又累吗?
她肯定注意到了的。我在心里默默念叨。念叨了许多次,连自己都相信了这种说法。
一个职场前辈老早就劝过我,”你傻啊,你老板那么忙,哪来时间